“二十万金铢,实付十万四千,只要能借到,我把人头押给他们都行。” 程宗扬叹口气:“老大,你把底线放这么宽,陶氏不趁机狠敲你一笔才是傻子。这样吧,我来跟他们谈,你给我打包票就行。”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孟非卿也不客气,“反正这也是你的事。” “先说清楚,我没答应跟你们一起扯旗造反。” “我们不过是借一块地,给兄弟们一个落脚的地方,又不招谁惹谁。贾师宪想跟我们过不去,我们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吧?” 陶氏钱庄与现代银行完全不同,没有宽敞明亮的营业大厅,只有一排阴暗的小房子。为了安全,房间没有开窗,仅有的一扇小门也常年掩着。房内柜台足有一人高,客户要踮起脚尖才能与栅栏后态度冷淡的朝奉对话。 孟非卿道:“这是陶氏钱庄的总号,你别看它冷冷清清,随便一笔帐目都不低于一千金铢,每月进出帐目以百万计。没有上万金铢的身家根本进不来。” “怪不得呢。” 程宗扬道:“这种环境,换成散户早被吓跑了。” 一名上了年纪的朝奉不言声地打开一道小门。两人弯腰进门,跟着老朝奉在狭窄甬道间弯弯曲曲走着。两旁都是两丈高的砖墙,灰色瓦片生满青苔,墙上同样都没有开窗户。 程宗扬好奇地问道:“大爷,要把这些库房都装满得多少金铢?” 朝奉道:“单算金铢,整个晴州的金铢都装不满。换成铜铢,再多十倍的库房也不够用。” “我看南荒那边连铜铢都缺得很,做生意都是你换我的、我换你的。” 老朝奉眼睛微微一亮,“公子去过南荒?” 程宗扬笑嘻嘻道:“做生意嘛,当然到处奔走了。” 老朝奉慢吞吞道:“晴州商人遍天下,去过南荒的可没几个。” 老朝奉在一道小门前停住脚步,从腰间拿出一大串输匙,慢慢捡出一只打开门上的铜锁。 小门“吱哑”一声打开,里面是个清雅的院落;院中植着几株梅树,四周是整洁的厢房,隐约能听到女子娇笑声。 老朝奉躬下身,“少东家,孟老板来了。” 片刻后,糊着素白纸的格子门拉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出来,抱拳笑道:“一连出门几日,让孟老板久候,惭愧惭愧。” 孟非卿笑道:“谁不知道晴州陶五风流多金,这几日多半是去会哪位美人儿了吧?” 陶弘敏大笑道:“知我者,孟兄也!这两日南港的胭脂巷来了几位名妓,让人乐而忘忧。” 程宗扬以为会见到一个外表木讷、内里精明透顶的老头子,没想到这位少东家却是一副花花公子的作派。 陶弘敏目光扫来,笑道:“这位倒是面生。” “这是我兄弟,姓程。” “原来是程兄,请坐,” 陶弘敏随便往地上一坐,吩咐道:“上茶!” 一个小婢捧着茶盘进来,屈膝将三只茶盏放在众人面前的小几上,轻声道:“公子慢用。” 陶弘敏一把搂住小婢,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孟兄,你看这个小婢怎么样?” 孟非卿道:“果然是个尤物。” 陶弘敏挤了挤眼,低笑道:“她家小姐才是尤物,孟兄哪天也试试。” 孟非卿对这些声色之娱毫无兴趣,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几万金铢。他放下茶盏正要开口,衣袖被程宗扬拉了一下。 程宗扬笑道:“我来看看。” 陶弘敏大大方方地把小婢推过来,程宗扬拦腰抱住,“好轻的身子。” 那小婢脸颊微微发红,小声道:“公子吉祥。” 程宗扬笑道:“看面相,陶兄已经尝过鲜了吧?” 陶弘敏大笑道:“没想到程兄也是行家!” 小婢羞红了脸,微微低头,更显得秀美可爱。程宗扬赞叹道:“一个小婢都这么出色,她家小姐该是何等尤物呢?” 陶弘敏遇到知音,眉飞色舞地说道:“她家小姐是粉黛院新来的红牌,那身子跟水做的一样!” 孟非卿耐着性子听两人谈笑风生,讲风月之事。陶弘敏像是忘了借贷的事,说得高兴,程宗扬也只字不提借钱。 好不容易说完粉黛院的名妓,孟非卿忍不住在旁边咳了一声。 陶弘敏忙道:“失礼失礼,和程兄谈得投机,忘了正事。” 程宗扬一副恋恋不舍地放开小婢,随口道:“借钱只是小事。陶兄要是忙的话,我们改曰再谈。” 陶弘敏笑道:“总不能让孟老板白跑一趟吧。” 程宗扬这才叙衣坐好:“金铢我们孟老大已经拿了,今天来是和陶老板签下契约,明年这个时候,十万金铢原璧奉还。” 陶弘敏不动声色,“哦,剩下的款项不用了吗?” 程宗扬夸张地叹口气:“月息四分,这也太高了,恐怕好借不好还呢。” 陶弘敏微笑道:“月息四分不算高。长安民间借贷的羊羔利可是一倍利息,而且利滚利的算法。” “我和孟老大商量过,十万金铢一年就要还十四万八,再借十万,恐怕真还不起。” 陶弘敏笑道:“我还以为孟老板需要二十万金铢,如果十万够用就不勉强了。” 程宗扬大倒苦水:“哪里够用啊。如t不扣利息,再借上一些,手上有十四、五万的金铢还差不多。” 陶弘敏关切地说:“原来还差这么多啊?程兄打算怎么办?” 程宗扬双手一摊,“没办法,只好再借了。” 陶弘敏微笑道:“能一笔拿出十万金铢的恐怕不多。” “可不是嘛。我想来想去只好去建康碰碰运气。如果能两分利息借来十万金铢,那就菩萨保佑了。” “云家?” 陶弘敏慢慢摩着手指,笑道:“云六爷未必那么大方。” “这个我也想过了,大不了把鹏翼社抵押给他!” 陶弘敏抬起眼睛讶然道:“贵社值不了十万金铢吧?” “这笔帐好算。” 程宗扬把茶盏放在几上,“我们向云家借十万金铢,两成四的利息先扣掉,云家只需支付七万六千金铢。我们要买的货物准备都在建康买齐,这七万六千金铢一大半又回到云家手里。算下来云家净支付的金铢最多不过三、四万。我们鹏翼社再怎么也值这个数吧?” 程宗扬一笔一笔算道:“这样云家拿出三、四万金铢,如果一年之后我们还清欠帐,除去卖货的利润,净得两万多利息。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我们还不起,把鹏翼社抵押给云家,云家等于花三、四万金铢就买下鹏翼社遍及六朝的船行和车马行。这笔生意怎么也值得一做。” 陶弘敏收起嘻笑,注视程宗扬,一字一顿说道:“十万金铢,月息两分;以鹏翼社为抵押,至少有六成货物在晴州采购。孟老板如果答应,我们便签下书契。” “一分!” 程宗扬道:“上一笔的四分息你们可是先拿了。” “两分。” 陶弘敏道:“这次不先扣息,一年之后,本息全部还清。” “成交!” 程宗扬抬掌与陶弘敏一击,彼此大笑起来。陶弘敏笑道:“程兄这笔帐算得好生精细,佩服佩服!” “陶兄快人快语,十万金铢眼都不眨就扔出去,这才叫英雄呢!” 陶弘敏洒然道:“我和孟老板多年交情,这点钱算得了什么?” 程宗扬笑道:“那好!改日小弟作东,请陶兄带小弟到胭脂巷一游。陶兄可不要藏私啊!” 陶弘敏大笑道:“好说!好说!” 回到车上,孟非卿摸着下巴浓密的胡须:“小子,你怎么弄的?十万金铢就这么到手了?” 一上车,程宗扬神情变得冷峻。这一记隔山震虎,拿云氏当幌子,从陶氏钱庄借来十万金铢,解了孟非卿的燃眉之急,但程宗扬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 晴州商家对云氏这个外来户戒心十足,宁可让出一半利息也不让云家插手钱庄生意。另一方面,陶弘敏一句都没有问孟非卿要这笔钱做什么,如果他不是傻子,就是对孟非卿借钱目的心知肚明。 “孟老大,陶氏知不知道你借钱做什么?” “我上次借款只说在洛阳、长安、临安各地要建分社,扩张生意。至于有没有走漏风声就难说了。” 孟非卿道:“晴州这些大钱庄的耳目不是一般灵通。” 程宗扬点点头。孟非卿在晴州秘密采购粮食、兵甲,但他即便做得再隐秘也瞒不过钱庄,只要钱庄的人有心,从帐目就能分析出太多线索。 问题是,陶弘敏明知道这笔钱要用到江州,为什么还敢一掷十几万金?毕竟星月湖的对手是掌握整个宋国军政的贾师宪。宋军可以败十次、二十次,江州只要打一次败仗,这十几万金铢立刻打了水漂。 “孟老大,你和陶氏钱庄的交情很好吗?” “鹏翼社成立之初就是从陶氏钱庄借到一笔钱,数额虽然不大,但帮了我们不少忙。这十几年生意往来,大家交情还可以。” 程宗扬呼了口气:“看来陶氏是把宝押在你身上,赌星月湖赢了。” 孟非卿一笑,“他倒有些眼力。” 说着他转过话题,“听说月姑娘回来的头一天夜里就遇到有人偷袭?” 程宗扬含糊地点点头。那天晚上是小紫和泉玉姬下的手,但第二天月霜确凿无疑地受到偷袭。 这已经不是太乙真宗第一次对月霜下手,上次在草原中,太乙真宗的队伍里就有人试图暗杀月霜。 孟非卿哼了一声。“臧修这小子越来越没用了,让他守着月姑娘还出了这种事。” 这不怪臧修,死丫头要支开他手下的人还不轻而易举。程宗扬道:“孟老大,太乙真宗这个道门宗派到底怎么样?” “太乙真宗起自龙阙山,总坛在龙池。” 孟非卿道:“宋国崇信道门,太乙真宗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大宗派,在唐国也仅次于佛门的十方丛林;论实力在道门六大宗派中名列第一,往后就难说了。” 王哲的嫡传弟子和教中精英大都在左武军中,左武军第一军团覆没,对太乙真宗打击之大还在自己意料之外。听孟非卿的口气,就此沦落到二流也不是不可能。 “听说太乙真宗有十万门人?” “差不多。” 孟非卿道:“从晴州往南,每一州府都有太乙真宗的分观。太乙真宗的门人身份显赫,几位教御在宋国更是势比王侯。” “难怪王真人当年能要胁宋主。不过除了王真人和他的嫡传弟子,我接触过几个……似乎都不怎么样啊?” 孟非卿道:“门下弟子太多,未免良莠不齐。这些年颇有些下三滥的人物加入太乙真宗。太乙真宗几位教御,蔺采泉老奸巨猾,商乐轩刚愎自用,齐放鹤阴沉,夙未央孤僻,林之澜偏执。如果我是王真人也免不了心灰意冷。” 程宗扬忍不住道:“卓云君呢?” “卓教御倒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气盛于外,内必不足。靠他们支撑太乙真宗如今的危局,我看难。” 孟老大对卓贱人的评价一针见血。外表越是强傲气盛,内心越是脆弱。谁会想到卓云君堂堂教御会在棍棒下屈服? 孟非卿说了一会儿,脸色忽然一变。他吸口凉气,一手按在胯下,脸色铁青地说道:“小子,你那一脚够刁的!正踢中老子的要害!”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道:“老大,你还真能忍啊……” “少说废话!” 孟非卿青着脸运了半天气,“我要去见月姑娘,你也来。” 程宗扬有点心虚地说:“这会儿就去?要不要等两天?喂,孟老大,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孟非卿道:“想必是知道的。只不过王大将军有没有跟她提过我们就不好说了。嘿,当年老三骂我们那句,我还记得清楚。岳帅的亲女被他当年的对手抚养,这是我们星月湖的耻辱。开始我们只觉得为难,毕竟我们两千多兄弟都是厮杀的军士,养个女娃娃……” 孟非卿摇了摇头,“结果王大将军一手抚养月姑娘成人,真愧煞我们这几个不中用的东西。” 让一群当兵的养一个女孩子,确实勉为其难,不过程宗扬却想着另一件事。在草原逃亡之前,王哲告诉月霜去找长安的李卫公,并没有提星月湖八骏。 站在王哲的角度看,那时候星月湖八骏各自隐名埋姓躲避岳帅的各路仇家,把月霜委托给他们远不如委托给他的好友放心,也可以理解。结果月丫头一门心思上战场,偷偷溜出长安,跑到晴州来当个雇佣兵,让王哲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孟非卿道:“告诉她我们的身份、我们在江州做的事,如果她愿意,我们便是奉她为主也没什么大不了。” “太偏心了吧!” 程宗扬叫道:“你们怎么不奉紫姑娘为主呢?” “那怎么成!” 孟非卿正色道:“紫姑娘花朵般的人物,怎好让她来做这些事?倒是这位月姑娘性子直爽,又常年在军中,擅长弓马、通晓军事,况且年纪也大了一岁。” 程宗扬酸溜溜道:“你打听得还挺清楚。奉一个小丫头片子为主,你手下那群I虎狼之士会答应吗?没这个先例吧?” 月霜真要成为星月湖大营的新主人,说不定第一条命令就是把自己五马分尸,不可不防。 孟非卿乐呵呵道:“岳帅常说儿子女儿都一样。月姑娘刚生下来时,岳帅抱着她说,将来如果生不出儿子就把爵位传给女儿,王爵都想好了,就叫维多利亚女王!” 程宗扬像当头挨了一棒,险些背过气去,过了会儿才道:“这么好的王爵怎么。想出来的!” 孟非卿大起知遇之感。“程兄弟有眼光丨当初听到这王号,兄弟们都觉得有点别扭,还是学问最深的老七听出这四个字说的是其命维新,多福多寿,大吉大利,不为天下先!” “维多利亚”还能这么解?这么说昨晚我上的是维多利亚女王?岳鸟人,你还真扯…… 两人赶到铜狮巷却扑了个空。敖润、月霜、冯源一早便和团长出门去谈一笔大生意,只怕半夜才能回来。 能避免与月霜见面的尴尬让自己松口气。孟非卿拿到亟需的巨款,忙着去购置物品,两人便在铜狮巷分手,孟老大还没忘了交代明天上课的时间,更留下话:明天会有战场急救课程,让自己做好被急救的准备。 程宗扬表示自己对晴州的繁华很感兴趣,明天的课明天再说。临分手时又关切地问道:“孟老大,你要不要紧?不行找个大夫看看吧。” “滚!” 程宗扬大笑着跳下车。出了铜狮巷就是晴州最繁华的鸿琳长街。晴州交通极为方便,街上行驶一种可供几十人乘坐的六轮马车,付两个铜铢就能上车,花十个铜铢就能从城南到城北走上十几里,已经有公众交通的离形。更多的交通工具则是一种青盖窄船,小的能乘坐四五个人,大的能乘坐二、三十人,花费比马车还要便宜一半。 站在桥头四处望去,交错纵横的水路、四通八达的桥梁,构织成晴州热闹的景象,难怪有人说整个晴州港就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城市。 街道与河流两侧遍布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叫卖丝绸锦缎,有的摆满珠玉饰品,有的一连十几家都是胭脂水粉,女子用的披肩、绣带,甚至抹胸都堂而皇之地陈列出来,上面精美的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大小小的茶铺酒肆星罗棋布,挤满远道而来的游人客商。 与建康不同的是,晴州店铺中负责售卖的大多是年轻女子,她们大胆而且聪明,态度既不冷淡也不故作热情,客人开口询问时,几句语调柔软的晴州口音一说,便让客人心甘情愿在店内一掷千金。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晴州的大街小巷穿梭,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街边艺人的歌声、说书声、围观人的笑声、喝彩声……汇成一片。道路上的车马、桥梁上的肩辇、河道中的船只络绎不绝,连行人的步伐都比别处快了许多,无不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印象。 更让自己觉得惊奇同时感觉熟悉的,是晴州街头女性比例明显比别处要高,随处可见一群莺莺燕燕的少女在店铺中进进出出,挑选自己喜爱的货物;这在其他地方都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观察片刻之后,程宗扬很快得出结论:这不是晴州女性比男性更多,而是晴州女子习惯和男人一样抛头露面,不像其他地方的女子被留在深宅大院中。于是另一个结论也呼之欲出——在晴州,女性有相当的独立地位和财产支配权。 程宗扬在一条贩卖丝绸的街巷旁停住脚步,简单用脉搏作为计时器计算。六百次心跳时间内,进入街巷的客人将近二百人,其中女性超过一半。 按照高峰时段的客流量减半计算,每天仅这条街巷就会迎来四千名顾客,每人花费十枚银铢,也有四万银铢的交易量,一年就是七十万金铢。按晴州二十税一的税率计算,仅这条街巷的商税就顶得上整个江州。如果放大到全部晴州区域,这个数量会更加惊人。说晴州富可敌国绝不是虚言。 过了一座石拱桥,丝绸脂粉之类的店铺渐渐少了,珠宝店越来越多,装饰风格也多了几分异域色彩。在街角一家酒肆里,程宗扬赫然见到几名金发碧眼的胡姬。 程宗扬心里一动,停下脚步打量这条街巷。 巷内有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尖顶拱门两侧树立两根雄伟的石柱。镂空的柱顶嵌着玻璃罩,里面是两盏黄铜灯具,灯火长明不熄。门拱上方绘制星星和月亮的图案,墙壁以蓝紫色琉璃砖砌成,上面用浮凸的黄色琉璃砖镶嵌成奔走的野兽图案。 门上文字自己虽然不认识,但似曾相识的风格并不陌生。程宗扬拦住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花三个铜铢买一串糖萌芦,随口道:“里面是哪家的房子?” 小贩回头看了一眼,“这巷子里都是胡人,那是波斯商会。” 程宗扬正要细问,旁边忽然有人叫道:“老程!你怎么在这儿?” 第五章瓢虫观主 几名雪隼佣兵团的汉子骑在马上,除了敖润,其他都有些面生。敖润对同伴道:“这位就是我说的程兄弟!这次去广阳多亏了他,跟老敖是生死之交!” 那些汉子纷纷抱拳向程宗扬打招呼。敖润道:“各位先回,我跟程兄弟聊几句!放心,绝不误事!” 敖润说着跳下马,等那些汉子笑着离开才一脸歉意地说道:“老程,真是对不住!本来说好好陪你玩几天,一回来就接了桩大生意,到现在也没抽出时间去看你。” 程宗扬笑道:“正说找你呢,什么生意这么要紧?” “进来说!” 敖润踏进酒肆,对胡姬熟不拘礼地说道:“丫头!把你们店里的好酒拿一壶来!” 胡姬笑着答应。敖润拉程宗扬坐下,“我们雪隼团刚接了件活,这一趟恐怕要半年时间。” “去哪儿?” 敖润低声道:“江州!” “什么?” 敖润嘿嘿一笑:“宋国的贾太师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突然要打江州。江州那边透出风声,准备招募一批能打的汉子,半年时间每名佣兵给五十金铢,带队长衔的翻倍。奶奶的,这可是两千枚银铢啊。三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个数。还是我们薛团长面子大,早早得了信,这几天都在商量,打算抽出二百名兄弟出来好好捞一票。” 这消息实在太灵通了,孟老大刚借到钱,招募雇佣兵的风声就已经在晴州传开。程宗扬几乎怀疑孟老大身边有雪隼团的卧底。 程宗扬道:“你们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这你得问我们薛团长去。” 胡姬捧来酒壶,敖润顺手在胡姬臀上拍了一把,换来胡姬几声笑骂。 敖润倒了两杯与程宗扬一碰,举杯一饮而尽,哈哈笑道:“老程,你那面盾可给我挣脸了!你不知道团里那帮家伙见到我的龙鳞盾,一个个眼都紫了,哭着喊着非要跟我换。老敖就一句:一千银铢,少一个子儿不卖!把那群穷鬼都堵回去!” 程宗扬笑道:“你要得也太狠了,坐地起价啊。” 敖润在嘴上抹了一把:“不是我要得狠,是想给老张家里多留几个。老张家里指望他一个人在外面拼命挣口饭吃,现在老张没了,还有一家人等着吃饭。我跟冯大法商量好了,要能从江州活着回来,赚的金铢他出二十,我出四十,带上老张留的,想办法凑够一百金铢给老张家里送过去,好让他们家人做个小本生意,往后蝴□。” 程宗扬道:“不就是一口饭的事吗?再让你们从卖命钱里挤——让他们到建康找我,有我的就有他们的。” “好!老程够仗义,我就不客气了。” 敖润灌了口酒,“老程,你来晴州不会是为了追月姑娘吧?” 程宗扬心里一紧,“月丫头怎么了?” “她不是房间招贼了吗?我看她这两天都有点不太对劲。还好你小姨下午来了,搬行李过来和她一同住,我看她才高兴点。” 敖润看似粗鲁,其实也有细致的一面。倒是死丫头居然没跟自己商量就搬来与月霜一起住,实在是邪门儿。指望她突然间天良发现,自己也太天真了。 问题是她到底打什么鬼主意?明明不承认姓岳的是她爹,却对月霜这个便宜姊姊表现得十分上心。难道真想把她绑走卖了? 难说……程宗扬心里七上八下,这种鸟事,死丫头真干得出来…… 敖润推来一杯酒。“行了,老程,你就别瞒我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程宗扬飞快地思索片刻,慢慢喝了酒,“你听说过星月湖吗?” “武穆王嘛,年前的事。要我说,这事宋主干得有点操蛋,好端端就把人家杀了。再怎么说岳帅也是条好汉。” 终于见到一个跟岳鸟人没仇的,程宗扬几乎有点感动。 敖润道:“这跟月姑娘有什么关系?” 他皱起眉,“岳……月……” 程宗扬连忙道:“不瞒你说,这事跟江州有关系。” 敖润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嘴边,“张十一那个大嘴巴说的是真的?” “九分虚,一分实吧。” 程宗扬叹口气,“你们如果去江州,恐怕就要跟星月湖那些叛逆余党并肩作战。” 敖润愣了一会儿,猛地干了杯里的酒:“好事!老敖正想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强军什么样!跟他们并肩作战,老敖求之不得!” “你不怕?宋军来的可是上四军。” “说一点不怕那是假的,不过能和武穆王的亲卫营一道打上一仗,见识见识他们的手段,死了也值!” 程宗扬笑咪咪道:“什么叫缘分?说不定到时候咱们还一同去江州呢。” “你也是星月湖的人?” 敖润压低声音道:“不像啊!瞧你这年纪,岳帅死的时候,你还玩尿泥吧?” 程宗扬笑骂道:“你才玩尿泥呢。先说好,你们雪隼团到了江州就跟我一起,咱们先并肩干一票再说。” 敖润打量他:“老程,你到底干什么的?商人不像商人,捕快不像捕快,世家不像世家……难道你也是佣兵?” 程宗扬与他碰了一杯,笑道:“我就是个做生意的。不管生意大小,有赚头就做。” 入夜时分下起蒙蒙细雨,青石铺成的街巷被雨水打湿,空气中传来一丝寒意。 “这一带是胡商聚集区,” 臧修道:“除了波斯商会,还有大秦、回鶄、天竺、真腊几十家商会,足有几万胡商。” 在街上无意中见到波斯商会,想到手里的书信还有宝藏的传言,勾起程宗扬的兴趣,与敖润分手后立刻带人前来打探。 秦桧换了一身粗布武士服,腕上套了一对包着铜钉的牛皮护腕,脸颊用黄连水染黄,长须往两边一抹,摆出横眉立目的表情,顿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晴州港随处可见的佣兵汉子。 “走!” 程宗扬把头发散开,扎起一条额带,又用一只眼罩遮住右眼,然后紧了紧护腰,跳下马车大步朝波斯商会走去。 一名胡商迎过来,听说他们是佣兵团送信的,伸手欲接。程宗扬推开他,拿出信囊亮了亮,粗着嗓子道:“这信要正主才能接!” 看到信囊上的名字,那胡商犹豫一下,“这边请。” 一口华言说得十分地道。 进了院子,里面是一座大理石祭台,岩石呈现天然的玫瑰色。台前树着两盏琉璃灯,几个胡商两手交叉放在胸口,跪在祭台前喃喃低语。 院侧有一间精致的小阁。胡商在门前说了几句,一个淡金色长发的胡人老者打开门请两人进入室内:“佣兵团的人吗?什么信?” 程宗扬拿出书信,老者隔着信囊一捏,追问道:“送信的人呢?” 程宗扬按照敖润的描述说了那人相貌,待说到接到信不久就看到传信人的尸体,阁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巴摩死了?” 说话间,一个女子撩开珠帘快步出来。她穿着黑色长袍,布制兜帽将她面孔大半遮住,只露出颈侧一丛金黄发丝。她伸手拿过书信,雪白玉腕间几串镶满珠宝的手镯滑落下来,发出悦耳声音。 程宗扬心头猛跳一下。自己见过这个女子!那次她腕间戴着一只金属腕甲,右手高高举起,提着王哲爱徒韩庚滴血的头颅,在大草原血腥战场上宛如一个噬血魔女。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王哲帐下的参军文泽曾说她是拜火教的女祭司。 老者恭敬地退开一步,似乎不敢冒犯她神圣的尊严。“泰西封的巴摩渡过云水后,我们就失去他的消息。在此之前他曾说被人追踪,不得不毁掉羊皮,换成纸张。” 黛姬雪娜目光在程宗扬身上一扫,并没有认出他。毕竟自己当时混在上万人的军队中,毫不起眼,她能认出自己才出鬼了。她那次中了王哲一箭却因祸得福,在王哲使出九阳神功玉石俱焚之前就撤出战场,得以保全性命。现在看来伤势不仅复原,而且更有精进。 黛姬雪娜道:“是谁杀了他?” 她说话语调与六朝人略微有些差异,但比泉玉姬好很多,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 程宗扬道:“我们佣兵团只负责送信。只要信送到就没我们的事。” “穆格,给他们钱。” 女祭司丢下一句,拿着书信回到帘内。 月霜的猜测没有错,这封书信果然和拜火教有关。程宗扬摘下眼罩对留在车内的臧修道:“找两个人在这里盯着,尤其是拜火教那个女祭司,我要知道她去过哪儿、和谁见过面。” 臧修神情微动,“拜火教?公子确定吗?” 程宗扬打量他几眼:“我差点儿忘了,拜火教是跟岳帅有仇吧?好像听说岳帅拿了他们什么宝贝?” 臧修道:“拜火教在六朝出现多半冲着我们星月湖来的,不过跟宝藏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有点小误会。” “什么小误会?” 臧修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岳帅有次到晴州游玩,听说波斯商会的圣火坛前有两枝圣火,不用添油也不用加燃料就能长明不熄。一时好奇,于是……” “就把人家的圣火抢走了?” 臧修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岳帅只拔出来瞧又给他们放回去了。真的要弄灭了圣火,波斯人还不跟我们玩命啊?”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老臧,说实话!” 臧修苦笑了一下,“当时圣火坛上还摆了一顶王冠。据说是波斯王去世后送到各地圣火坛供祭的,偏巧那次就在晴州。岳帅一时好玩,随手拿走了。后来以讹传讹变成岳帅夺了拜火教的宝藏。” 程宗扬笑咪咪道:“岳帅还真是贼不空手啊。那王冠呢?” “波斯商会几次来人讨要,听说岳帅一怒之下改成狗炼了。” 程宗扬愣了一下,“他还真有创意啊……不好!” 程宗扬猛然想起在玄武湖别墅时,死丫头不知道从哪儿找到几条狗炼;如果真是王冠改的,里面不管藏着什么秘密也被扒出来了。 秦桧交代道:“盯人时不要离得太近,那个女祭司现身前没有丝毫声息,只怕修为不弱。” 臧修道:“明白。” 书信的内容自己早已抄了一份,但除了几个罗马数字,其他都看不出来。如果拜火教女祭司此行真与星月湖有关,星月湖一边应付即将到来的江州之战,一边还要提防波斯人,再加上黑魔海,够孟老大头痛的。 马车驶回杨柳巷,转弯时路过珠帘书院,墙内传来一阵读书声。程宗扬心里一动,坐起身来:“老臧,晴州有没有胡商办的书院?” “有两家通译书院,专门培养通译的牙人。” “明天帮我找几个懂大秦文字的通译。” 晴州居然有拉丁语教师,自己真来对地方了。只要把书信内容拆开,找几个懂拉丁语的分别译出,即使不懂语法也能猜出八九分来。 秦桧却倾耳听着书院的诵书声,讶道:“好词!” 程宗扬留心听去,院内几名女子正在桥声念诵:“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李清照的词。” “哦?公子认得此人?” 程宗扬咳了一声,“听说过一点。” 秦桧抚膝叹道:“如此妙句堪称字字珠玑,再由女子曼声吟咏,直如咳珠漱玉……” “别酸了。” 程宗扬哂道:“奸臣兄,你不会是动了春心吧?” 秦桧哈哈一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有志气!” 回到住处,臧修连夜去安排人手。程宗扬叫住秦桧:“会之,你帮我做件事:买一批晴州港最好的烟花,要放得最高的。” 秦桧见程宗扬换上夜行衣,不禁道:“公子要出去吗?” 程宗扬笑道:“去看看风景。放心,要惹事也得等你回来。” 小船离开码头驶入晴州的夜色,一刻钟后,船只靠岸。程宗扬上岸走了一段路,确定身后没有人追踪,又换了条船,驶过河岔密布的河流,在一处客栈停下。 程宗扬毫不迟疑地上楼,找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随手一推打开房门。房间内空无一人,床搏叠得整整齐齐,仿佛没有人住过。程宗扬从枕下拿出一枝望远镜,然后挑起窗纱一角,将镜筒放在窗口,仔细看着对面的树林。 一个时辰后,程宗扬终于在午夜来临的一刻找到目标。 一个商人打扮的男子仿佛喝醉了,步履蹒跚地走到林中,然后身子一歪,扶着一棵树开始呕吐。过了一会儿他擦了擦嘴巴,像辨不出方向般在林中东走西撞,好半天才走出树林。 程宗扬脱去外衣,露出里面黑色的夜行衣,然后推开窗户跃到墙头,远远跟在那人身后。 树林已经在城郊,那醉汉却越走越偏,最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破旧道观闪身入内。程宗扬背脊贴住墙壁听了片刻,然后越过院墙落在观内。 这座道观虽然破旧,规模却不小。程宗扬看清亮灯的观堂,轻轻一跃,攀住檐下檩条,游鱼般朝亮灯处游去。 堂内那个醉醺醺的汉子已经收起醉态,他张开手露出手中一块玉佩,紧张地说道:“在林子里找到这个,老马恐怕出事了。” 一只长着黑毛的大手伸来,一把抓起玉佩,骂了一声,“妈的!” 那人身材粗壮、面目凶狞,一件道袍系得歪歪扭扭,袖口挽着,看起来两分像道人,倒有八分像土匪。 程宗扬想了一下才认出来他是当日在紫溪被武二用坛子扣住脑袋的那个家伙,叫元行健,是林之澜收的外门记名弟子。 元行健压低声音骂道:“我不是让你盯着吗?上次在草原已经失过一次手,现在好不容易找到这小贱人的踪迹,老马又出了事!你让我怎么跟教御交代!” “师哥,那丫头不好对付。我瞧咱们恐怕是不行了,不如让教御身边的人来吧。” 元行健脸色忽晴忽暗,半晌才道:“不行。这点事再办不好,咱们兄弟的脸面往哪儿搁?以后龙池恐怕再没咱们的位子了!” 程宗扬伏在檐下,两人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昨晚太乙真宗在客栈失手,少不了要回来找寻同门的下落。考虑到白天人多眼杂,多半会在夜里,果然让自己等到了。 听到此处,程宗扬已经心下了然。这两次行刺都是林之涧主使的,可林之澜与王哲半师半徒,怎么在对待岳帅遗孤的态度上差别会这么大? 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道:“看什么呢?” 程宗扬扭过头,只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那小子年纪轻轻,似乎比自己还小几岁,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用一只玉箍束着,额头显得又大又亮。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道袍,眉目俊雅,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看起来神清气朗。不过他姿势跟自己一模一样,脚尖勾着檩条,这会儿正探头鬼鬼祟祟朝堂内张望。 那小子露出失望表情,“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扭过脸,“你看这两个家伙干吗?” 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就被他溜到身边,如果他心存歹意给自己一剑,自己这会儿恐怕早躺在屋檐下面。 程宗扬低声道:“兄弟哪儿来的?” 那年轻人一愕,“你不认识我?” 程宗扬比他还奇怪,“我干嘛认识你?” “你——” 那年轻人还没说完,堂内一声大喝,“谁!” 元行健抓起一柄大刀,带着师弟直冲出来。 程宗扬一把扯住那年轻人,“傻愣着干么?还不快跑!” “哦!” 年轻人连忙跟他一起从檐下钻出,抬手攀住檐角,翻身跃到房檐,接着越过围墙慌慌张张朝外跑去。 道观内传来一阵叫嚷,灯火不断亮起,人影绰绰,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来;两人谁都不敢做声,闷头落荒而逃。 逃命这种事,程宗扬已经拥有相当丰富的经验,撒开脚步跑起来,一般好手也追不上。可旁边的小子脚下看不出有什么动作,却不比自己迈开大步狂奔慢。他手臂不动不摇,身体微微前倾,看起来像御风而行般轻松自如。 两人一口气奔出两里多地,把叫嚷声远远甩在身后才放慢脚步。那小子透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哎呀!小心!” 年轻人一把扯住程宗扬的衣袖。程宗扬刚迈出半步就被他拉得跌了回来,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程宗扬稳住身体,朝前面看了看,除了一片沾着雨水的青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纳闷地问道:“怎么了?” 年轻人小心地蹲下来,从他刚才准备落脚的草丛里捡起一只东西。 “瓢虫哎!” 那小子心有余悸地说:“差点就让你踩到,还好还好!” 程宗扬鼻子险些气歪,“瓢虫?我差点摔一跤,你知不知道?” “瓢虫你怎么能乱踩呢?” 那小子没理会他的怒气,自顾自指着瓢虫背上的黑斑一个一个数着,“你瞧,一、二、二一、四、五、六、七,是七星瓢虫,还是一只雌虫呢!” “我还以为你捡到宝了!” 程宗扬道:“不就是一只瓢虫吗?你放好,让我一脚踩死它!” “不行!” 那小子连忙合起手。 程宗扬气得笑了起来,“这瓢虫难道是你养的?” “当然,” 那小子认真说道:“今年我放了六万多只七星瓢虫,这一带的瓢虫都是我养的。”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有病吧?” “没有。” “我见过养猪、养牛、养鸡、养鸭、养鹤,还有养蛊的……养瓢虫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程宗扬上下打量他,“没病你养这东西干么?” “当然有用,” 年轻人指着面前的田地,“你看到了吗?” “废话,我又不是瞎子。” 年轻人一点都不生气。“那边是稻田,那边是果林。本来三亩稻田每年种两季就能养活一家五六口人,多几亩地呢,出产的粮食可以卖掉,用来换衣服、盐和家里用的东西。但我刚来时,有些地方五六亩地还养活不了一家人。” “这跟虫子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稻田减产不是因为农夫不下力气干活,而是害虫太多。稻田里有蚜虫,果林里有桃蚜,还有什么小白蛾、介壳虫……” 年轻人一样一样数着,“因为这些害虫,每年都要损失两、三成的粮食。有时候一连几百亩、上千亩的稻田都受虫害,每饮只能收几十斤粮食。农夫食不裹腹,好多人到观里来求神灵保佑,有的过不下去还要卖儿卖女。” 年轻人道:“我去田里看过,那些蚜虫小的很,捉也捉不净,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行。我在田里守到第三天时,忽然看到一株水稻上的蚜虫少了。我在旁边等啊等啊,终于看到这个东西。” 年轻人举起那只七星瓢虫,得意地说道:“就是它!蚜虫的天敌!我算过,一只七星瓢虫一天能吃一百多只蚜虫。七星瓢虫寿命通常是两个半月,能吃掉上万只蚜虫。而一只七星雌虫能产卵两千多粒,一年能够繁殖六、七代,就算只有百分之一成活、只繁殖四代,每放一只七星瓢虫,它的子孙就吃掉一万万只贱虫,保护几十敢田地。而且它不仅只吃蚜虫,还吃小白蛾、介壳虫……” 年轻人一口气说道:“七星瓢虫什么害虫都吃,可周围的小鸡、麻雀也吃瓢虫,有时候几软地都没有一只瓢虫。我就自己养一些,每天散步时放出去。有了这些瓢虫,这几年周围田地都没有受过虫害,能多收几千石粮食呢!” 年轻人张开手掌,看着瓢虫生着七个黑斑的鞘翅分开,悄然飞入月色,然后回过头认真道:“你要把它踩死了,等于多了一万万只蚜虫,多了几十亩田地要受虫害呢!”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是谁?” 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我是混元观的观主,我叫秋少君。”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回头指着刚才来的地方:“就是那个道观吗?我干!你是观主跟着我跑什么?” 秋少君叫道:“我怎么知道?还不是你拉着我跑的?” 程宗扬冷静下来,“你是太乙真宗的人?和师帅是什么关系?” 秋少君高兴地说道:“你居然知道师帅?那是我师兄!” “你是王真人的小师弟?” “是啊,我是最小的一个,排行十七。” 程宗扬上下看着他:“你怎么没穿教御的衣服?” 秋少君连连摆手:“我还不是教御,差得太远了。商师兄说,掌教师兄在塞外身故,要等选出新任掌教,得到掌教的允许,我才可以设帐授徒,然后再升任教御。最快也要十年吧。” “师帅半年前就说过让你升任教御。” “真的吗?” 秋少君饼然道:“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我就在师帅旁边。蔺采泉、商乐轩、夙未央和卓云君都在!” 秋少君凝神看着他,“师兄去世时你也在吗?” “我那时候正好在草原,结识了师帅。师帅还给我留了一封书信,” 程宗扬摊开双手,“可惜被你卓师姐毁了。” “卓师姐?我好久没有见过她。” 秋少君道:“师兄书信上说了什么?” 程宗扬敲了敲额头,回忆道:“师帅说,他这些年一直在外征战,没时间处理教务的事务,结果教内的事让他很不满意。如今乱象丛生,希望有人能清理门户,维持太乙真宗的声誉。” 秋少君盘膝坐在草丛间,苦恼地叹口气:“林师兄本来挺好的,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招了那么多记名弟子,难怪师兄不高兴。不过那些人虽然三道九流都有,但有林师兄约束也没做什么坏事……师兄说了谁来继任掌教吗?” “没有。” 程宗扬打量他,“你想当吗?” 秋少君摆手道:“我差得太远了,蔺师兄他们还差不多。” 这小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才华横溢、术法超群的样子,就那个光亮的大脑门挺扎眼。 程宗扬道:“太乙真宗不是挺有钱吗?怎么在晴州的道观会破成这样?” “我们在晴州有三处道观,最大的一处叫上清阁,在云梦泽占了一座岛屿;另一处在晴州港南边,也有几十名门人,香火很盛的。” 秋少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三年前蔺师兄让我来混元观当观主,想让我把混元观打点好,可是我只顾着养瓢虫,来观里祭拜的人越来越少,也没有多少钱来修理。” “祭拜的人怎么会越来越少呢?” 秋少君耸了耸肩,“周围的农夫都是受了灾才来祭拜,这几年虫害少了,大家日子过得好了,来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哈。” 这小子真有意思,养了几万只瓢虫、救了周围几个村子的虫灾,结果把自己混得没饭吃。程宗扬也坐下来,笑道:“你把事情做好得过分,难怪你的混元观连鬼都不上门呢!” “也不是没人来。” 秋少君笑嘻嘻道:“周围人都知道我是个傻瓜,在观里养了一堆瓢虫,隔三差五还有人到观里来看稀奇。” “你没把他们赶出去?” “没有。倒是有些醉汉到观里来,” 秋少君吐了吐舌头,“我怕他们不小心踩到瓢虫,索性装鬼把他们吓走。” “哈哈!” 程宗扬大笑两声。这小子挺有意思。 “你的观里不是还有几个人吗?他们在这儿做什么?跟你养瓢虫?” “林师兄让他们来修行的。” 秋少君嘻嘻一笑,“观里没有肉吃,他们在背后可没少骂我。喂,你来不是看我养虫的吧?” 程宗扬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但见过王哲这么多同门,只有这个养虫的小子还像个好人,而且王哲也对他寄予厚望,总不会差不到哪里去。 “你知道黑魔海吗?” “知道。” 秋少君表情凝重起来,“三年前文参军到晴州来跟我说了许多事。他说我快十八岁了,有些事我应该知道。”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黑魔海虽然被岳帅剿灭,不过这些年有迹象表明,黑魔海已经死灰复燃,让我小心这个大敌。” “原来是这样。岳帅的事他有没有告诉你?” “岳帅有个女儿,在师兄的左武军。” 秋少君笑道:“文参军说月姑娘长得貌美如花,师兄问我想不想娶她,我已经回绝了。听说师兄很不高兴。” “为什么回绝?你们道家不禁止娶妻吧?” 秋少君无辜地说:“那时候我十七,她才十三,还是个小孩子,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满三十岁。我怕娶了她把她饿瘦,师兄会骂我。” 难怪王哲那么着急让自己照顾月霜,原来是怕送不出去。 “喂,” 秋少君道:“你问了我这么多,还没有回答我呢。” 程宗扬道:“岳帅这个女儿叫月霜,这件事和她有关。当初在草原就有太乙真宗的人刺杀她……” 秋少君静静听完经过,然后站起身,“我要去见月姑娘。” “这会儿?” 秋少君点点头:“事不宜迟。如果真是林师兄指使的,我要赴龙池在各位教御和长老面前分说明白。” “如果真是林之澜呢?” 秋少君毅然道:“即使要清理门户,我也在所不惜。” “你现在一个弟子都没有,林之澜的门人起码上千吧?能跟他们斗吗?” “只要有证据,蔺师兄、夙师兄、商师兄、卓师姐都会站到我这边。” 这倒有可能。据程宗扬所知,林之澜在太乙真宗内也树了不少敌人。 秋少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程兄,如果我这会儿告诉月姑娘我想娶她,你觉得合不合适?” 程宗扬厉声道:“不合适!” 秋少君从善如流地说道:“也是,现在说有点像趁人之危,那我过几天再说好了。” “过几天也不合适!” 程宗扬道:“你都已经回绝,这事就别想了。” 秋少君摸了摸脑门,沉吟道:“如果月姑娘真像文参军说的那么漂亮,我怕我会后悔。”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后悔也晚了,谁让你不抓住机会呢?” 秋少君叹口气,“那就算了。程兄,请。” “喂,你不回去没事吧?” 秋少君回头看了一眼,“没事。他们找不到我就能偷吃肉了。” “你这个观主也太抠了吧?连肉都不让吃。” “每天有青菜豆腐就很好嘛,为什么还要吃肉?哎,小心!” “我干!大半夜你还盯着看草里的瓢虫?不怕累死啊!” 秋少君安慰道:“几十亩地,几十亩地……” 第六章蛛刃血樱 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事在发生。 位于云梦泽的上清阁迎来太乙真宗两位教御。与此同时,一艘双桅帆船正驶过月光下的晴州内海,带来六朝最新的消息。晴州港内,西马长街的鸥翼总社、铜狮巷的雪隼佣兵团、城东胡人聚集区的波斯商会,还有宝泉巷那些操控无数金钱与权力的钱庄,都一夜灯火未眠,同样醋酿即将发生的风暴。 此时程宗扬正和一个养瓢虫的小子踏着月色,去见一个自己这会儿并不想见的人。当然,如果月霜处于昏迷状态,自己还是很乐意私下与她见面的。遗憾的是月夜常有,牛二不常有。 这会儿已是深夜,客栈大门紧闭。秋少君伸手按了按房门,抬头朝程宗扬看来。 程宗扬道:“你看我干么?翻墙吧!” “不好吧?” 程宗扬在墙上一借力,跃上墙头。秋少君紧跟着上来,他倒不用借力,身子一纵就像片落叶般轻飘飘落在自己身旁。 “身手这么好,翻个墙还这么多废话,又不是偷东西!” “走门不是方便嘛。” 秋少君道:“我刚用了脱锁诀把里面的锁打开,一推就进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 秋少君道:“你都没让我说……” “顺手就把人家门弄开了,你这当道士的也太过分了吧?” 秋少君耸耸肩,用他的话回敬道:“又不是偷东西嘛。” 他忽然挑眉,“咦?好像有人?” “耳目够灵的。自己人。” 星月湖一直派有人手在月霜身边暗中保护,只不过前两次都被小紫支开,没有起到作用。程宗扬打了个手势,那名隐藏在暗处的星月湖属下现出身形,向他们做了个“平安”的手势。 程宗扬指了指楼上,示意自己要上楼,然后领着秋少君进去。 刚踏上楼梯,秋少君又“咦”了一声,“有人!” 这小子知觉敏锐至极,可这会儿楼里静悄悄的,哪里有半个人影? 程宗扬刚要开口,猛地打了个冷颤,额角伤痕突然一跳,感觉到一丝阴冷气息;死亡的气息。 “不好!” 程宗扬从梯上跃下飞身朝门口奔去。身旁人影一闪,秋少君以比自己更快的速度掠出门。两人刚到阶前便看到那名刚才还朝自己招手的军士垂着头,手中佩刀刚拔出一半,像被一条无形绳索绞住脖颈,身体悬在半空。 秋少君一把扯住程宗扬,抬脚蹬在廊柱上,往后退开半步。程宗扬正往前疾冲,身体突然转向,像撞到墙一样胸口气血一阵翻涌。 “干!不会又见到瓢虫了吧?” 这处院子三面环楼,中间是一个不大的天井,此时一弯上弦月悬在天际,清冷月光水银般洒在庭中。 秋少君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井,忽然他一昂身,快捷无伦地向后翻去,宽大道袍飘扬起来却没带出丝毫风声,接着袖口一软,仿佛被一柄无形利刃切开,断袖悄无声息地飞开。 秋少君断裂的袖口露出一截剑柄,他拇指扣住剑锷一弹,剑身跳出,接着剑锋在空中一沉,仿佛劈到什么柔韧物体。 程宗扬抽刀横在身前,一边运足目力,眼角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寒光。那是一条细如发丝的金属线,乌黑线身与夜色仿佛融为一体,视线稍微移动就失去它的踪迹。 被剑锋弹开的金属丝无声地掠过,悬在廊下的一盏灯笼齐齐裂开,只剩下半个纸壳。程宗扬头皮一阵发麻,这东西太阴毒了,如果不小心被它缠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秋少君袖中的少阳剑跳回鞘内,身体游鱼般往后退开,然后腰身一挺,立在廊下,一动一静浑若天成,接着左手两指竖起,摆出一个法诀。 静谧中,一股危险的预感涌上心头,颈后汗毛突然直竖起来。程宗扬顾不得多想,立刻提刀劈出。 刀锋在空气中劈出一声短促尖啸,然后猛地一震,劈中那根肉眼无法看清的细丝。 程宗扬手腕一翻,钢刀挽了个刀花绞住那根金属丝,发力回扯;细丝在刀上绷紧,接着一滑,凭空消失在空气中。 旁边的秋少君立刻动了起来,少阳剑连鞘从袖中滑出,接着左手屈指一弹,弹出一点火光。 那点火光在天井中盘旋着划过一道圆弧,并不明亮的光线映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丝线痕迹,尤其是那具被悬起的尸首旁布满蛛网般的细丝。 程宗扬和秋少君都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幸好刚才没有贸然闯进天井,不然身手再高,这会儿也难以全身而退。 流动的火光在丝网中飞旋,突然所有细丝像被抽动一样,同时向一处退去,接着一只手掌伸来准确地挟住那点火焰,随手一捻将它按熄。 不知何时,水银般的月光蒙上一层诡异红色。一个妖艳身影踏着如血的月光出现在天井另一端。她戴着一顶珊瑚状的玉冠,冠侧垂下两片玉纱,鬌发犹如银丝,整齐地束在冠内。美须的五官轮廓分明,殷红唇角有一颗红痣,下巴圆润而白腻。 在她修长的玉颈间围着一具皮制护颈,颈中嵌着一颗黄宝石;黑色皮革向下掩住高耸的胸乳,与胸甲连为一体,露出两侧雪白的香肩。 那女子年纪已然不轻,身材却惹火至极。她臂上戴着及肘的鹿皮手套,穿着齐膝皮靴。双乳丰挺圆硕,随着步伐起落微微颤动。腰侧皮衣镂空,露出腰身白腻的肌肤。她腰间垂着一条银白色的绣边长裾,走动时两条白光光的大腿交替出现,曲线尽露,与黑色皮衣形成强烈反差。 银发女子迤逦走来,丰腴的雪白肉体活色生香;她大腿外侧刺着一枝樱花,随着她的步伐在白美肌肤上摇曳着,仿佛迎风绽开。 银发女子神情冷傲,对庭中尸首看也不看一眼。程宗扬一股怒气上涌,厉声道:“贱人!敢杀我的人!” 银发女子艳丽红唇微微挑起。“星月湖的人早该死了。程少主,聪明的就立刻滚回盘江去,这滩浑水不是你这种化外蛮夷能蹚的。” 她声音低沉,有种略显沙哑的磁性。 秋少君第一次见到穿这么少的女人,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瞪着她的下巴道:“为什么要杀人?” 银发女子回眸望着秋少君,淡淡道:“难怪王哲宁可把自己最好的弟子带在身边,原来是要给你留位置。” 说着她抬起下巴,“滚回龙池,我便饶你一条小命,免得让蔺老贼太得意了。” 秋少君皱起眉头,“你是谁?为什么要挑拨我们同门?” 银发女子发出一串低笑,“你们太乙真宗彼此勾心斗角,还用挑拨吗?我虞白樱没兴趣与你们两个小娃娃动手,快滚!” 秋少君用剑柄敲了敲脑门,似乎没有想起这个名字。程宗扬心下雪亮,只听她对星月湖的口气,不用问,肯定是岳鸟人的仇家! 姓岳的鸟人两腿一蹬、一了百了,架不住他仇家成群结队前赴后继赶来报仇,做人做到这一步真不知道是悲剧还是喜剧。 秋少君抬起头,又一次质问道:“为什么杀人?他和你素不相识,从来没有得罪过你!” 他口气像个孩子固执,似乎不得到一个满意答案绝不罢休。 “很简单,” 虞白樱冷冷一笑,“因为我是杀手。” 月霜这里还真热闹,先是小紫,接着是太乙真宗,这会儿连杀手也出来了。程宗扬深深吸口气,随时准备出手,旁边的秋少君却踏前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虞白樱,“你就是那种可以为了钱杀死任何人的歹徒吗?” 秋少君瞪大眼睛指着她道:“人是万物灵长,钱只是生活的工具,你却为了那些人们制造出来为了生活方便的钱币而杀掉它的主人,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虞白樱被他气势汹汹的声讨说得皱起眉,冷笑道:“小小年纪就这么迂腐,一会儿被我的断月弦切掉脑袋,你就知道谁可笑了。” 程宗扬双刀一碰,发出一声金铁交鸣的震响,将她的冷笑声硬压下去。 秋少君凛然道:“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月姑娘!” “你们都不滚吗?” 虞白樱道:“那就一并杀掉好了。” 秋少君立在阶前,仗剑道:“我不会让你杀的!” 程宗扬一直紧盯虞白樱的手掌,忽然间跃起身一个飞腿,将廊下一个花盆踹起来。花盆刚飞到一半就被无声袭来的断月弦切开,碎裂成几块不规则的形状四下飞散。 秋少君惊出一身冷汗。那女子毫无征兆就挥出断月弦,如果不是程宗扬一直戒备,他这会儿已经轮了一招。 “程兄,多谢了!” “跟一个当杀手的妖女还废什么话!瓢虫小子,并肩上吧!” “这个——” 秋少君为难地说:“胜之不武吧?” 程宗扬一脚朝他屁股踢去。秋少君连忙躲开,一边拔剑叫道:“我知道了!妖女!看剑!” 虞白樱一手挥出,看不见的断月弦漫空飞来,迎向秋少君的剑气。程宗扬跃起身,一刀砍断绞碎那名军士颈骨的长索,然后蹬住廊柱,脚下一弹,双刀舞成一团光球朝那女子扑去。 虞白樱冠侧玉纱飘扬起来,露出玉冠间银丝般的美发,接着旋身挥出掌中的断月弦,与两人斗在一处。 一交手程宗扬才发觉不妙。自己本来仗着力沉刀快,想硬拼她的细丝,谁知双刀一出只觉空气中绵绵密密,似乎每个角度都有看不到的细丝攻来,一波波毫无停歇。 天井中的月光本就暗淡,此时又蒙上一层血色,即使睁大眼睛也看不到那些细丝攻来的方向。程宗扬只好左一招虎战八方,右一招虎战八方,把双刀舞得密不透风,抵御那些无孔不入的细丝。 虞白樱立在天井一角,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掌操纵无形细丝,远远将程宗扬的攻势阻挡在数丈之外。随着时间延长,那些隐藏在月光间的细丝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多。 自己像陷进蛛网的虫子,越挣扎陷得越深,可停下就意味着死亡,只有拼命挣扎才有一线生机。程宗扬暗暗叫苦,这样打下去恐怕不用女杀手动手,自己就先累趴下了。 一边的秋少君似乎也对这些无从捉摸的断月弦束手无策,他围着虞白樱大兜圈子,略一深入就立刻退出,避免陷入网中。程宗扬没指望他的修为能赶得上卓云君与齐放鹤,但秋小子显露的水准只比祁远强上一点就让人无法接受。 这场格斗让程宗扬郁闷至极,虞白樱手中的断月弦无疑是一件致命利器,偏又无法看见,自己只能拼命挥刀,四面八方都守得绵绵密密,活像和空气作战的傻子。 从目前状况一点都看不出取胜的可能。 虞白樱操纵着断月弦,一点一点编织她的死亡陷阱。月色越来越红,浓得仿佛滴下血来。 忽然手上一痛,一根细丝透入绵密刀网在程宗扬手背上一划,带出一道血痕。 天知道这贱人的断月弦究竟有多少,自己每一刀劈出似乎能劈中十根八根,连背后也布满丝网。这种情况下,后退与自杀差不多! 程宗扬虎吼一声,不退反进,硬向虞白樱攻去。 就在这时秋少君终于出手,他燕子般飞起,在空中忽高忽低地一掠而过,每个转折都精巧至极,轻易掠过整个天井,接着身体一沉,落在庭角一口水井的井拦上。 秋少君右手执剑收到背后,左手抬起在胸前结出法诀,长声道:“阴阳未变,无光无象!” 随着他手指的变化,一条水柱从井中升起,然后圆形张开,轻灵地悬在他掌下,宛如一面水镜。 秋少君中指竖直,食指、无名指攀在指上,拇指收拢,尾指斜挑,“恢漠太虚,无形无名!” 随着他的吟诵声,水镜“砰”的一声猛然绽开,化成漫天水雾。 “寂兮蓼兮,是曰太易。” 秋少君左手两指相扣,一股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空气中的温度迅速下降,弥漫在天井中的水雾顷刻间凝结成细小冰晶。 虞白樱黑色鹿皮手套蒙上一层寒霜,眼神却比寒霜更冷,“先天五太?” 秋少君收回左手,“太易第一!” 随着冰雾凝结,交错在空中的断月弦一根根浮现出来。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只见从虞白樱掌心开始,八根细丝放射状张开,构织成一张笼罩整个天井的巨大网阵。 此时程宗扬看得清清楚楚,八根断月弦交错成一张密网,自己每一刀劈出,八根断月弦同时振动,衍生出无数复杂的变化。自己用力越大,断月弦的反弹就更大,反击也更强。 但在看不到断月弦全貌的情况下,自己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虞白樱是怎么操纵这么多的丝弦。虞白樱的断月弦诡异之处在于它的无迹可寻,交手时占了无数便宜。 谁也没想到秋少君别出机杼,用冰法将水雾凝成细霜,顿时破了断月弦最强的一点。此时断月弦被凝结水雾沾上,显出痕迹,八根细丝每一个变化都有规律可寻,而所有的变化都源自网阵中央的一点。 “瓢虫小子,有你的!” 秋少君天马行空的一击显然打乱虞白樱的步骤。漫空交错的丝网出现一个小小破绽,程宗扬趁机双刀齐出劳在网阵中央。横在空中的断月弦失去操控,一根根垂落下来。 虞白樱手腕一翻,抽回八根细丝。秋少君身体前倾,箭矢般向前掠去,少阳剑由慢到快在掌中微振着递出,凝聚在剑上的真气不断攀升。 秋少君刚出手时给自己的感觉在卓云君之下,与自己顶多半斤八两。但他这一剑不断催发真气,刺到中途便突破第四级的境界,真气聚敛不散,招术神完气足,已经是第五级坐照的巅峰境界。 虞白樱手中结霜的丝弦蓦然翻起,六根攀住少阳剑锋,两根昂起,缠向秋少君的手腕。程宗扬一点都没有“两打一、男打女,胜之不武”的心理负累,立即一招虎啸风生,双刀带着利啸攻向虞白樱要害。 虞白樱大腿外侧雪白肌肤上樱花纹身一闪,玉脚踢在程宗扬刀侧;她动作准确而简洁,没有一丝多余动作,显示杀手注重效率与实际的特点。与此同时,她左腕一翻,腕下弹出一根黑驹黝的长针刺向程宗扬腹下。 虞白樱这一招算不上什么奇妙招术,但对时机的把握堪称精准。程宗扬护身的左刀被她踢开,身前空门大露,正急忙回刀守住胸前要害,这个银发贱人却像算准一样攻向他小腹。自己并不是一个很能下苦功修炼的人,占了生死根的便宜,修为还过得去,格斗的基本功就差得太远了。幸好这两天被孟老大狂殿,多了几分应变本能,在长针及体的刹那竭力扭腰,硬生生挪开半尺。 虞白樱冷冰冰握住长针正要痛下杀手,突然间脸色一变。她用来阻拦秋少君的六根断月弦尽数缠在少阳剑上,丝弦与剑身相触,立刻凝结出细细的霜晶,像冻在剑上一样无法挣动。 银发女子屈指挑起丝弦,随着真气透入细如发丝的弦身,弦上白色霜晶一路四散飞溅。就在这时,秋少君玄黑色道袍传来一丝波动,他修长手指握住剑柄,长剑一举,长声道:“气之始生,是曰太初!” 凝在剑上的断月弦同时弹起,宛如飞舞的龙蛇,试图从虞白樱掌中逸出。虞白樱艳目透出一丝寒光,五指按住弦身,娇叱一声,将弦身的震动强行压下。 “先天一气,无形无实!” 秋少君并起左手食、中二指按在剑上,一缕微光游蛇般从剑身上一闪而逝,被虞白樱激飞的霜晶重新凝结在弦上。与此同时,六根断月弦从少阳剑上一一弹开,每一根弹出都重重击在虞白樱掌心。当第六根断月弦弹起,虞白樱发际玉冠“砰”然碎裂,一丛银发猛地飞舞起来。 虞白樱脸上掠过一丝红色,她退开半步盯着秋少君。 秋少君仗剑道:“太初第二!” 虞白樱道:“你的九阳神功呢?怎么不施出来?” 秋少君老老实实道:“我不会。” 虞白樱齐腰长发在身后飞舞,庭院中如血的月光仿佛凝聚起来,将她手中八根细弦染得血红。 程宗扬道:“虫小子,你很能打嘛!能不能干掉她?” 秋少君小声道:“如果说保命,我有点把握。” “那好!你在这儿顶着!” 程宗扬丢下一句话,反身跃入楼内。 这边打得天翻地覆,外面没有一丝动静,可能是那个银发女杀手用了什么屏蔽声音和视线的法术,但楼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奇怪了。就算月霜睡熟了,死丫头总不可能听不到吧? 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妙,既然秋小子能顶得住,立即脱身到楼内探视。 程宗扬两个起落跃过楼梯。走廊尽头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丝灯光。程宗扬松口气,看来两个丫头已经醒了,多半知道有敌来袭,把窗户掩住才没有灯光透出。 程宗扬一把推开门,只见小紫双手支着下巴,正伏在窗口看着什么。程宗扬正要说话,忽然一只玉手伸来抓住自己的衣襟,紧接着手臂一抬,把肘下一柄利剑架在自己颈中,手法干净利落。 程宗扬大叫道:“是我!” 那柄剑本来已经停住,他不叫还好,听出他的声音,利剑不但没有撤回,反而猛刺过来。程宗扬心念电转,月丫头这是逮到机会要顺手替天行道。 程宗扬拼命向后一退,衣襟“嗤”的一声撕开,接着举刀,间不容发之际才格住月霜的利剑。 程宗扬目光与月霜一触,几乎能感觉到她视线迸出的怒火。月霜银牙咬紧,美目盯着程宗扬,握剑的手掌捏得发白,似乎在等机会再给自己一个狠的。 月霜终于把剑收到肘后,扭过头不去理他。程宗扬悄悄抹把冷汗,按道理说月丫头昨晚处于昏迷中,不可能知道自己做的事,但她醒来之后会不会发现身体的异样就不好说了。理智对女人来说属于奢侈品,她真要在这时候跟自己拼命,那肯定是个让自己笑不出的笑话。 程宗扬叫道:“死丫头!捣什么鬼呢!” 小紫回过身把手指竖在唇边,小声道:“嘘……不要吵,有人来了呢。” 走廊内一片静谧,忽然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掌伸来,轻轻推开房门。 看清门外身影,月霜面露惊愕;小紫目光瞬时亮了起来。程宗扬却大叫一声:“干!” 第七章利杖冥薇 程宗扬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冲出去看看那个养虫的小子是不是被干掉了。 眼前女子玉冠银发,美须面孔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气息。她身上皮衣如墨、肌肤如雪,凸凹有致的身材火辣至极,赫然就是天井中正与秋少君交手的虞白樱! 程宗扬心头猛跳一下。突然又出来一个虞白樱,她是会分身法,还是这么快就干掉秋小子,过来追杀自己? 当视线落到那女子发际,程宗扬想起虞白樱的玉冠被秋少君用先天五太的太初诀震碎,眼前这女子玉冠仍是完整的。而且虞白樱用的是断月弦,眼前的女子拿的却是一枝碧玉杖。还有,虞白樱眉眼间冷冷的,蕴藏无限杀机,眼前这女子却多了一分漠然,看着众人的眼神和看着待宰的家畜没什么分别。 小紫拍手笑道:“人家最喜欢双胞胎了!月姊姊,你看她们长得像不像?” 月霜微微侧过身挡在小紫身前:“你是谁?为什么几次三番刺杀我?” 那女子淡淡道:“我们杀人,从来不用几次一二番。” 小紫笑吟吟道:“姐姐好厉害哦,能让姐姐出手肯定要不少钱呢。” 程宗扬立刻道:“对啊,你们干这一行不就是为了钱吗?要多少钱大家好商量,何必打来打去呢?” 月霜狠狠瞪了他一眼,程宗扬叫道:“瞪我干么?谈生意也有错吗?” 月霜怒道:“败类!” 那女子冷笑着伸出两根手指。 程宗扬精神一振。有的谈就好商量:“两千……银铢?” 敖润当雇佣兵,半年才拿到这个数已经不少了。 “两枚铜铢。” 那女子冷冷说道:“岳贼的女儿只值这个价钱。”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不是钱的问题,完全是岳鸟人为人的品德问题。看她们的年纪,岳鸟人死的时候多半才十六、七岁,这样一对姊妹花与姓岳的那个禽兽可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用脚趾都能想出来…… 月霜英气面孔露出怒意,刚想举步却被小紫悄悄扯住。小紫天真地眨眨眼睛:“外面的姐姐叫虞白樱,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那女子一笑,“小妹妹,想拖延时间你便打错主意了。” 她举起碧玉杖指着月霜道:“在地府遇到岳贼,莫忘了告诉他是虞紫薇杀了你们。” 一股阴森气息从虞紫薇颈中的黄宝石间散发出来,房内灯火像被压迫一般,一瞬间黯淡下来,只剩一点淡淡微光贴在灯蕊上。 突然间一颗白森森的头颅出现在虞紫薇玉冠上方。月霜一声惊呼,连程宗扬也头皮一阵发麻。 那头颅深陷的眼窝空无一物,凹陷鼻孔形成两个不规则的黑窟窿,牙齿赢露在外,竟然是一具点髅。那骷髅仅剩下骨豁的躯体比房门还高,骨骼又粗又大,白森森的指骨弯曲如爪,握着一对镔铁重斧,直挺挺立在主人身后。 虞紫激朝月霜一指,“去!” “呼”的一声,那具骷髅影子般从虞紫激身后穿过,一纵便跨到月霜面前,挥起两柄重斧,光秃秃的趾骨踩得地板一阵“吱嘎”乱响。 重斧带起的狂飙触肤生疼,单凭一柄剑万难抵御这两柄数百斤的重斧,但月霜背后便是小紫,若是闪避便该小紫独自面对这个可怕的怪物。月霜顾不得多想,立即举剑档住斧刃。 “叮”的一声,长剑被重斧荡开。月霜性子执着却不笨,出剑时微微划个圆弧顺势一引将重斧带到一旁。 骷髅粗大臂骨挥出,利斧重重劈在墙上,半尺厚的砖墙轰然破碎,被劈开一个半人高的大洞,碎砖“霹雳啪啦”飞入隔壁,洒落满地。 月霜头发沾上砖石粉末,形容狼狈,出手却毫不犹豫,长剑刹那间光芒大作,直接使出真武剑,一招诛邪;剑上吐出半尺长的剑气,将弥漫在室内的妖异气息一扫而空。 月霜突然显露的修为,不仅虞紫薇为之动容,连程宗扬也看傻眼。月霜的底细自己再清楚不过,在草原时虽然一只手就能打自己七、八个,但自己迈入第四级之后比这丫头只强不弱。虽然几次交手都被她追着打,但不是自己真打不过她。可她这一招出手却重演当日决战力斩黄金骑士的一幕,修为攀升不只一级。 虞紫薇挽起碧玉杖在空中疾旋,化去月霜的剑气,接着杖身在剑上一点,破解她这招诛邪。她刚要追击,忽然一条深紫色鳞鞭从月霜腰侧飞出,缠在碧玉杖上。 虞紫薇冷笑一声,震开紫鳞鞭,然后闪身抢入室内,玉杖挥出一片碧森森的光影,将真武剑和紫鳞鞭一并逼开。 程宗扬心下叫苦。两个丫头一起朝虞紫薇出手,只剩自己一个人对付那具骷髅。眼看着骷髅掀飞半堵墙壁,椎骨格格作响地转过一百八十度,挥斧朝自己劈来,程宗扬只好暴喝一声,双刀齐出,拼尽全力硬撼它的双斧。 月霜剑光四射,真武剑法的斩妖、诛邪、伏魔、镇恶……诸般精妙招术狂风暴雨般朝虞紫薇攻去。小紫却一鞭挥出就不再出手,只饶有兴致地看着虞紫薇,笑吟吟道:“姐姐的黄泉玉好漂亮呢!” 虞紫薇玉容冰冷。月霜的强势已经出乎她的意料,姓程的年轻人刀法劲急,也不是三、五十招可以打发的。一听到岳鸥举的女儿在晴州出现,她和姐姐一同寻来,如果这次有失,被团主知道,免不了要受责罚。 忽然间手上一凉,虞紫薇转眸看去,只见握杖手上的鹿皮手套不知何时绽开一道裂缝,露出雪白指背。裂缝沿着黑亮的皮革,蚯蚓般向上延伸,不一会儿就延伸到臂上。 虞紫薇神情大变,厉声道:“殇侯老贼也来了吗?” “姐姐好聪明哦!” 小紫笑道:“一眼就认出人家的破甲散了。” 破甲散严格来说不属于毒性,对人体伤害并不大,唯一用处就是能让皮制物品迅速变得干枯脆硬,像薄纸般易碎。 施毒者最头痛的就是武者使用皮制的护具抵御毒药,破甲散就是专门为此而设:先消解皮具,再从容施毒。那个精致如玉的小女孩一脸稚气,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出鸩羽殇侯那种用毒大宗师才有的破甲散,让自己也大大吃亏。 程宗扬被骷髅的双斧压得喘不过气,刀斧相交,巨大的冲击力将太阳穴上的伤痕都震得霍霍跳动。他拼尽全力将骷髅逼退半步,转身叫道:“太不公平了!让我去打死人——” 话音未落,程宗扬猛然张大嘴巴。那个双胞胎美女杀手与月霜斗得正急,每次出手都有一块黑色皮革飞出;她双手鹿皮手套已经脱落,腰侧皮甲上一道裂缝正不断绽开。与此同时,她颈下黑亮皮甲也浮现出无数蛛丝般的裂痕,越过那赖黄宝石朝胸前延伸。 小紫拍手笑道:“人家听过一个很好玩的笑话——有一对漂亮的双胞胎,连妈妈也分不清谁是姊姊、谁是妹妹。有一天妈妈给姊妹俩洗澡,好不容易洗完,其中一个双胞胎咯咯笑着说:妈妈给姊姊洗了两次,妹妹一次都没有洗到。” 皮甲裂痕越来越大,忽然间厚硬胸甲绽裂开来,两团充满弹性的雪乳猛然弹出。虞紫薇一声尖啸,碧玉杖张开两片翠绿光翼,宛如一只诡异的青凤陡然扑出,拍散月霜真武剑上的剑气。 程宗扬一刀劈在骷髅粗如拳头的臂骨上,借势跃起,双刀一起砍在虞紫薇的碧玉杖上。虞紫薇修为本在几人之上,此时恚怒出手,屈臂用玉杖格住双刀,然后反压过来。 程宗扬一阵眼晕。虞紫薇屈臂把玉杖横在胸前,两团美乳丰腴而白腻,雪团般高高耸起朝自己直压过来,让自己大呼吃不消。 “淫贼!” 月霜看到几乎流口水的程宗扬怒火就压抑不住,她一脚把程宗扬踢开,挡住虞紫薇。 程宗扬被她一脚踹中肋下,一口气几乎没提起来,狼狈不堪地从骷髅斧下着地一滚,滚到一边。 小紫张开小手,悄无声息地掷出一丛细针;虞紫薇上身一折,在细针及体的刹那堪堪避开。她颈下黄宝石只剩一条皮缕系住,这时一折腰,黄宝石从颈间飞起,接着紫影一闪,紫鳞鞭凌空掠来,轻轻巧巧卷住那颗黄泉玉,从她眼前夺走。 虞紫激美目圆睁,发出一声尖啸,刺耳啸声几乎震碎耳膜。忽然她喉中迸出一缕鲜血,溅在碧玉杖上,接着银发震碎玉冠,在身后猎猎飞舞。她吟诵着,手中碧玉杖吸尽鲜血,色泽由绿转赤,露出碧血杖的真实面目。 小紫玉手一展,紫鳞鞭灵蛇般收回缠在腰间;那颗黄泉玉高高抛起,落入她洁白掌心。小紫一手握住黄泉玉,娇声唤道:“泉奴!” 一道剑光流星般从空中闪过,朝银丝飞舞的虞紫薇刺去。 “叮”的一声,蒙着面孔的泉玉姬一剑点在碧血杖上,锐利剑锋在空气中荡出一圈涟漪。 泉玉姬潜藏多时,她修为本来就在月霜等人之上,这时久蓄真气的一剑突然刺出,无论时机、角度都极为险恶,不仅打断虞紫薇正在施展的血咒,还将她注入杖身的鲜血硬逼回去。 剑锋点在杖上,真气不断攀升,虞紫薇握杖的手指拧紧,一边抵抗泉玉姬突如其来的偷袭,一边将还未施展威力的血咒化解。她雪白面孔由白转青,忽然间身体一震,残存的皮甲像雨点般每片都迸散开来,赢露出曲线丰润的雪滑玉体。 程宗扬单挑虞紫薇的骷髅随从已经有些力不从心。那具骷髅实力不弱于它的主人,更因为光秃秃的骨骼不惧刀剑,甚至还高少许,只是动作略显迟钝,自己才能支撑到现在。 他一边竭力抵挡骷髅挥来的重斧,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这边,心里渐渐升起一丝疑虑。虞白樱被秋小子挡住,没看到她的真实修为,但虞氏姊妹见到自己这边的人马还敢出手,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泉贱人暗算吧? 眼看月霜使出一招伏魔朝虞紫薇颈侧划去,程宗扬眼角突然瞥到一丝暗红月光浮上地板,大叫道:“躲开!” 那丝几乎看不到的月光突然昂起,正是虞白樱攻来的断月弦。幸亏程宗扬叫声在前,月霜及时停步,才没有被切金断玉的丝弦缠住手臂。 虞白樱丝弦攻来的同时,虞紫薇也强压下逆行血咒,碧血杖蓦然抬起,泉玉姬的落梅剑在杖上发出一声刺耳声响,肩后被银隼镖刺中的部位猛然迸出一缕血箭,落叶般飞开,撞在墙上。 短短两个呼吸时间,虞紫薇、泉玉姬同告负伤,月霜被那根细如发丝的断月弦逼得手忙脚乱,程宗扬也因为分神,被骷髅随从用骨肘撞到腹侧,从重斧劈出的缺口跌到隔壁。 只有小紫笑靥如花,握着那颗黄泉玉娇声道:“虞姐姐的身子好白呢。人家最喜欢双胞胎了,一会儿人家给你们当妈妈,帮你们剥光光,乖乖待在盆子里面,让妈妈给你们洗白白,好不好?” 虞紫薇美目露出骇人怒火,她的目标一直是月霜,这时注意力终于被小紫吸引,转身朝她掠去。 小紫早就等着这一刻,随即乳燕般飞起,手掌在窗棂上一按,木制窗棂顿时碎裂,轻笑着闪身掠出。 虞紫薇放开月霜,赢露着白生生的玉体跃出窗户,地上破碎皮甲被劲气带动,宛如受惊的蝴蝶飞开。 “死丫头!” 跌入隔壁的程宗扬跃起身朝小紫追去。 几根枯骨握住黑沉沉的斧柄将程宗扬硬劈回去。那具骷髅失去血肉和筋腱,白森森的骨骼被无形力量连接在一起,偶尔某根细小骨豁被程宗扬的刀气震飞也能重新飞回,简直就是个不死怪物。 死丫头虽然在船上休养快一个月,但失去的气血没那么容易复原,论起实力只怕比在建康时还弱一些,而虞紫薇的修为绝不在苏妲己那妖妇之下。对小紫来说,此时局面比建康那一晚更凶险。 情急之下,程宗扬抛开双刀,两掌“砰”的合拢,大喝一声:“临!” 从丹田传出的声音在体内隐隐震动,与真气奇妙地融合。一颗光球从丹田涌出,如同脱缰野马,通过手少阳经络从指尖飞出。 昏暗的室内一瞬间被九阳神功的耀眼光芒照亮,骷髅随从像被强光刺痛眼睛一样,举臂遮住空荡荡的眼眶。那颗光球击在它干枯臂骨上,“格”的一声,白森森的骨骼表面绽出一片龟甲状的裂纹,然后断裂开来,一截惨白臂骨带着重斧“光”的落在地板上。 泉玉姬肩部鲜血狂涌,染红半边衣物;她惊愕地看着程宗扬,完全被他突然施展的九阳神功所惊呆。 程宗扬顾不上理会她的惊愕,舌绽春雷,暴喝道:“兵!” 又一颗光球脱掌飞出击在骷髅胸膛正中。骷髅胸骨像被烈火焚烧过一样变得黝黑,几粒细小骨渣迸裂开来,骷髅所有骨骼都为之震动,整具骨架摇摇欲坠。 程宗扬长吸一口气,暴喝道:“斗!” 挥出一颗光球,朝骷髅头颅击去。 几乎散开的骷髅突然间一紧,骨架顷刻间小了三分之一,堪堪避开程宗扬的九阳真气,接着仅剩的左臂抓住重斧朝程宗扬胸口劈来。 程宗扬一口真气刚用完,眼看着重斧横扫过来却无力闪避。此时离自己最近的泉玉姬只要出剑挡住骷髅这一击,自己就能缓过气来,可那贱人不但没有出手,反而惊惶地向后退去,把自己暴露在重斧的狂飙下。 “干!” 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一口血险些吐出来。早知道这贱人靠不住,没想到会在这要命时候卖了自己一道。 忽然一个人影飞来撞在程宗扬身上,重斧擦着头皮扫过,带上几缕头发,两人一同倒地,翻滚着压在一处。 程宗扬瞪目结舌,从斧下救了自己一命的竟然是月霜。那丫头身上多处被断月弦割出伤痕,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狼狈。更要紧的是,程宗扬突然发现月丫头身上的衣服都用针线缝在一起! 程宗扬感觉像挨了一个耳光,一时间无地自容。昨晚的事月丫头全知道得清清楚楚……太乙真宗用的什么狗屁迷香啊! 月霜虽然救了他一命,看着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客气,充满鄙夷和愤怒。 忽然间程宗扬翻过身压在她柔软胴体上,月霜脸色一下涨得通红,用力啐了这个不要脸的淫贼一口,接着屈膝给他一个狠的。 “呃……” 程宗扬刚才在下面,正看到骷髅再次挥出重斧,本来抱着她想翻滚躲避,这下仿佛被一头犀牛撞到胯间,浑身力气一下散得净光,脑中只剩下一个感觉:蛋疼! 脑后风声响起,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骷髅握住斧柄的指骨摩擦着格格作响。生死关头,太阳穴忽然一跳,感应到一丝死亡气息。 额角这种跳动刚才已出现不少次,程宗扬并没有太在意,这一刻却萌生一个念头。 除了最初星月湖那名自己的属下,双方并没有死人。这股死气的来源只可能是背后的骷髅随从。与一般死亡气息不同,它身上死气聚而不散,只有交手时才能感应到。 程宗扬顾不得多想,真气送入太阳穴,通过生死根奋力一吸,将那股死气硬生生夺入体内。 重斧落下将木制地板斩开一个大洞,离自己耳边不过寸许。 坠落的木板雨点般掉在楼下,砰砰声不绝于耳。片刻后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灰尘四处弥漫。 程宗扬面无人色地侧过脸,只见那只白骨森然的骷髅手掌握住斧柄,在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位置,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程宗扬外表并没有变化,只不过他自己知道,自己窍阴穴内多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程宗扬压低声音,试探着说了一声:“走!” 骷髅随从缓缓提起重斧,然后向前迈出一步。 程宗扬与月霜面面相觑,接着月霜抬起手臂,充满愤怒地甩来一个耳光。 “我又不是故意的!哦……” 程宗扬两手捂着胯下,像虾米一样蜷起身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庭中传来一声厉叱,“阿薇!” 虞紫薇在走廊中尖叫道:“她抢了我的黄泉玉!” 一道黄光从天井射入走廊,程宗扬醒悟过来,挣扎着爬起来,一脚踢在骷髅完好的手臂上,将它的臂骨踢得散开。 果然,在自己拆散骷髅的同时,那个被自己强行吸入窍阴穴的魂影受到一股强大力量吸引,散成丝丝寒意从体内逸出。 小紫娇笑着从隔壁破洞跃过来,紧接着虞紫薇出现在断墙另一侧。她一手握着黄泉玉,一手拿着碧血杖,银丝般的长发垂在身后,那具光溜溜的胴体一丝不挂。 这女人身材果然惹火。该凸的凸,该凹的凹,那具雪白肉体丰腴妖艳,充满成熟女子的秾艳风情,让人不禁想入非非——如果真把她们抱在怀里,给这对并蒂的姊妹花轮流洗澡、任意摆布,该是何等乐事! 但这会儿实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好时候。脑筋刚转了半圈,下面就像又挨了一脚,程宗扬龇牙咧嘴,痛得冷汗都出来了。 虞紫薇握着黄泉玉的手掌横在胸前,抱住双乳,那对雪滑丰乳在臂后起伏着,两眼放出骇人怒火。她的骷髅随从已经散成数十块,即使有黄泉玉在手,短时间内也无法复原。 虞紫薇提起碧血杖重重一顿,脚下木板像地毯一样扭曲变形,掀起水纹般的波痕。与波痕一触,室内木桌的四只桌腿同时裂开,发出一声脆响。 程宗扬咬紧牙关,扑过去想抢过双刀,刚迈开步子就闷哼一声,两手捂着胯下差点跪倒。月霜跃起身娇叱一声,双手握剑奋力刺进地板。水纹状的波痕掠过剑锋,扇形分开,剑刃像置于熔炉中,温度迅速升高,变得暗红。 月霜死死握住剑柄,缠在剑柄上的丝绦在高温下冒出青烟,就像握着烧红的烙铁。 “小贱人!” 虞紫薇盯住小紫,恨不得吞了她。 小紫骇怕地向后退去,忽然双手拢在嘴边,娇声道:“救命啊……” 虞紫薇怒极反笑。她们姊妹出道十余年来从未失手,今日却在这几个年轻人手中好一番灰头土脸,即便用最酷毒的手段杀掉她也难解自己心头恨意。 整座小楼微微一摇,接着楼顶被一对蛟龙般的黑戟掀开。木石纷飞间,一个高大身影从天而降;虞紫薇骇然转身,一手拔出碧血杖朝空中刺去。 孟非卿的天龙霸戟绞住碧血杖,翻腕一拧,虞紫薇的玉杖脱手飞出,劲风所及将她整个笼罩在内。虞紫薇尖叫着闪身退后,避开霸戟凌厉的锋芒。孟非卿雄狮般的身躯落在室内,双戟如同蛟龙出水攻向虞紫薇。 反而是虞紫薇处于劣势时才看出这个女杀手的真实身手。她在狭小的斗室内翻滚跳跃,躲避双戟的追击。那对赤赢雪乳在胸前跳动,白花花的肉体忽而弯转如环,忽而疾退如风,雪白双腿不住跳跃,开合间展现出无穷妙态,大腿外侧那朵蔷薇逼真得仿佛活过来一样活色生香。 程宗扬刚看了两眼就再支持不住,不得不含恨移开视线。孟非卿却对眼前赢女的艳态视若无睹,他击飞虞白樱的断月弦,双戟越收越紧,忽然戟尾一摆打在虞紫薇腰间。虞紫激痛叫着按住腰肢,孟非卿戟交右手,左手张开,像抓一只小兔子那样拧住她的脖颈。 破空戟声突然中止,楼内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各人的心跳声。 程宗扬望着孟非卿,对他又多了一分佩服。下午踹他那一脚只觉得过瘾,这会儿自己也原样消受才知道有多要命;孟老大不仅浑若无事,还能出手破敌,真不愧是铁打的好汉。 虞紫薇咬牙道:“有种你便杀了我吧!” 孟非卿沉声道:“当年之事,岳帅已经赠给两位黄泉玉作为补偿,还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 虞紫薇尖声恚骂道:“孟走狗!你以为我们姊妹是什么人!啐!” 孟非卿有些尴尬地避开她的唾沫,挺起腰背威风凛凛地喝道:“龙宸的人要蹚这滩浑水吗!” 庭中格斗声戛然而止,接着虞白樱飞身上来。她与秋少君一战虽然没有楼上凶险,但绝不轻松,此时白腻乳肉香汗淋漓,甚至溢出皮甲,看起来比虞紫薇还要吃虞白樱厉声道:“放开她!” 孟非卿松开手,还挥下外衣覆在虞紫薇身上。虞紫薇却毫不领情,将他的衣服扔到一边,赤条条挽住姊姊的手臂。 姊妹俩站在一处,容貌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虞白樱充满恨意的目光从程宗扬、月霜、小紫、泉玉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孟非卿身上。 “孟走狗!” 虞白樱道:“你和你的兄弟们一天十二个时辰尽管守着这小贱人!我们走!” 程宗扬叫道:“孟老大!你就这么让她们走?” 孟非卿尴尬地低声道:“闭嘴。” 虞白樱狠狠盯了众人一眼,搂着妹妹离开。 第八章驯驭姬奴 程宗扬气得七窍生烟:“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不就是姓岳的占了人家便宜,让人家记恨了十几年吗?老子做的混账事让女儿承担,这当爹的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孟非卿道:“此事一言难尽,她们姊妹本来是龙宸的人……” 程宗扬不客气地打断他,“龙宸是什么东西?” “晴州最没有名气的杀手团。” 孟非卿道:“我想晴州知道龙宸刺客团的人不超过十个。” 程宗扬怀疑地说:“是吗?” “龙宸每次出手都是以一千金铢起价,能出得起这个价钱的并不多,十个主顾已经不少了。” 孟非卿回过头,“月姑娘、紫姑娘,你们没事吧?” 小紫笑嘻嘻道:“孟大哥,你好棒哦!” 月霜却道:“你是谁?”